老人与海:用什么东西,去交换了虚无

出海的老人与鱼搏斗了几天几夜,鱼试图把老人拖到海上去,拖到远离陆地的地方去,而老人则屏住一口气,死死拽住钓绳不放。这是水手中的英雄与鱼中的英雄的搏斗,是人与自然伟力的角斗。老人的手血肉模糊,几度抽筋,只要他割断钓绳,就可以让这遭罪的一切早早结束,而他却没有,他把那条鱼当做一个可敬的对手,一次又一次的进行着超越着他的年龄他的体力他的极限的战斗,一如他年轻时扳手腕战胜了整个码头的水手一般,他击败了那条被他视作对手的大马林鱼。于是老人载着他的那条鱼回家去,鲨鱼在路上抢劫他的猎物。他的鱼叉折断了,他把刀子绑在棍子上作武器;他的刀子又断了,他用木棍、用桨、用舵,一次又一次同鲨鱼做着搏斗。终于…当他所保护之物已经失去了价值的时候,当搏斗已经变得毫无意义的时候,他才终于放弃了战斗,只拖着疲惫的身躯,带回了破败的渔船,与一具白骨。

于是我们以为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,我们以为海明威想讲的道理就已经包含在这个故事里面了,我们以为海明威要讴歌的就是这种硬汉的精神,我们以为海明威最想要写的就是这么一句话除此之外都是狗屎:

人可以被毁灭,不能被打败。

可是,事情真的就是这样吗?

可是,这个故事还有一个结局,一个忧伤的,足以否定老人先前的一切战斗一切努力的结局。

那天下午,露台饭店来了一群旅游者,有个女人朝下面的海水望去,看见在一些空气酒听和死梭子鱼之间,有一条又粗又长的白色脊骨,一端有条巨大的尾巴,当东风在港外不断地掀起大浪的时候,这尾巴随着潮水瓶落、摇摆。

“那是什么?“她问一名侍者,指着那条大鱼的长长的脊骨,它如今仅仅是垃圾,只等潮水来把它带走了。

“Tiburon,“侍者说,“Eshark。“他打算解释这事情的经过。

“我不知道鲨鱼有这样漂亮的尾巴,形状这样美观。”

“我也不知道,“她的男伴说。

在大路另一头老人的窝棚里,他又睡着了。他依旧脸朝下躺着,孩子坐在他身边,守着他。老人正梦见狮子。

老人带回的那具白骨,他曾经战斗过的痕迹,他硬汉精神的断片,他最值得尊敬的对手大马林鱼的尸骸。侍者试图向妇人解释这条大马林鱼是被鲨鱼撕碎的;而那名妇人,却最终只以为这美丽的鳍属于一条鲨鱼,属于老人的敌人,属于老人战斗道路上的阻碍,属于……不管属于谁,反正这荣光并不属于我们的硬汉桑迪亚哥。

同样的故事发生在他所书写的其他小说之中。《太阳照常升起》的最后,那个战争中失去了一切的年轻人最终还是没能和爱人在一起,只得一个人踽踽独行,淡淡的解嘲。《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》中,那个自杀失败的老人独坐酒馆,对着“你要什么”的提问他回答“虚无缥缈”。

“你要什么?“酒吧招待问道。

“虚无缥缈。”

“又是个神经病,“酒吧招待说过后,转过头去。

“来一小杯,“那个侍者说。

酒吧招待倒了一杯给他。

“灯很亮,也很愉快,只是这个酒吧没有擦得很光洁,“侍者说。

酒吧招待看看他,但是,没有答腔,夜深了,不便谈话。

“你要再来一小杯吗?“酒吧招待问道。

“不,谢谢你,“侍者说罢,走出去了。

他不喜欢酒吧和酒店。一个干净明亮的餐馆又是另一回事。现在他不再想什么了,他要回家,到自己屋里去。他要去躺在床上,最后,天亮了,他就要睡觉了。到头来,他对自己说,大概又只是失眠。许多人一定都失眠。

那个在1957年仅仅是个年轻人,隔着两条街对着海明威高喊“大师”的马尔克斯这么评价海明威的小说,他说海明威小说的核心在于“胜利之无用”。或者换一句他自己所说的话:

胜利者一无所获。

这是一种奇妙的矛盾:每个人都在争着战斗,争着去奋斗,争着去做硬汉,可是最后的赢家却一无所有,但即使如此他依然要去战斗,他还是要去战斗。于是这就成为了一种悲哀的、空虚的无尽循环。用什么东西去交换了虚无的可怜之人,继续去交换下一次的虚无,到最后就只剩下哀叹了。

可悲的是,这种“胜利者一无所获”的悲哀,最后还是完完全全的发生在对他小说的解读上了。从某种意义上,这也许是对这位文学大师的一种礼赞。尽管我不认为他会喜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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